不必一人之辭,一時之作。多數是宦遊子弟,為求功名而離家在外,胸懷故土,心繫家園,每個人都有無法消釋的愁思。
劉勰推崇為「五言之冠冕」,鍾嶸稱之「驚心動魄,一字千金」。
沈德潛:「大率逐臣棄妻,朋友闊絕,遊子他鄉,死生新故之感。或寓言,或顯言,或反覆言;初無奇闢之思,或驚險之句,而西京古詩皆在其下。是為國風之遺」。
壹、主題
一、遊子棄婦抒發思婦閨怨和遊子鄉愁,正是一體兩面,所謂「內無怨女,外無曠夫」;無漂泊天涯的遊子,便無空閨寂寞的思婦,此突出的社會現象構成《古詩十九首》的基本內容。
遊子抒發仕途碰壁後產生的人生苦悶和厭世情緒,寫到人生寄世,如同行客,壽命短促,而窮賤坎坷;思婦「空床獨難守」,或顧影自憐、或自傷遲暮,無不深刻具體。
昔為倡家女,今為蕩子夫。蕩子行不歸,空床難獨守。
二、放逐解脫
突顯人生轉瞬即逝之感,於今生無盼望,於功名已絕望,進而主張及時行樂,今朝有酒今朝醉。不論達觀、嬉笑、哀鳴、怨憤,甚至頹廢放蕩,實則都是在政治上失望至於絕望的心理表露。
人生非金石,豈能長壽考。《迴車駕言邁》
人生寄一世,奄忽若飆塵。《今日良宴會》
生年不滿百,常懷千歲憂;晝長夜苦短,何不秉燭遊。《生年不滿百》
三、時空更迭
即便春天也不是歡快喜悅,而是失落和孤獨。至於閨房思婦,更因春天的到來而牽動愁腸。
另方面,作者發展多維的空間方位,產生想像和現實交融的微妙空間,描述咫尺天涯的相思之苦、暗示宦遊的渺茫前程、或語人生旅程的匆促短暫。
迴車駕言邁,悠悠涉長道。四顧何茫茫,東風搖百草。所遇無故物,焉得不速老。《迴車駕言邁》
盈盈一水間,脈脈不得語。《迢迢牽牛星》
人生天地間,忽如遠行客。《青青陵上栢》
四、世態炎涼
寓居他地,飽經風霜,有感於朋友間的友誼不牢固而發;或感於知音之難尋。
昔我同門友,高舉振六翮。不念攜手好,棄我如遺跡。《明月皎夜光》
不惜歌者苦,但傷知音稀。《西北有高樓》
貳、特色
一、情感的形象化《行行重行行》以「衣帶日以緩」、「思君令人老」,從身體和容貌的具體變化看出久別深思的苦痛。
《今日良宴會》將失意之士酒酣耳熱、慷慨激昂的場面刻劃得相當逼真,又以「人生寄一世,奄忽若飆塵」,用暴風塵土的形象說明人生短暫空虛的感慨。
《青青陵上柏》描寫洛陽「長衢羅夾巷」,甲第連雲的壯觀場景,正表現動亂時代的首都面貌。
《東城高且長》裡「音響一何悲!絃急知柱促」,用音樂旋律表現人的內心激動。
《冉冉生孤竹》「冉冉孤生竹,結根泰山阿。與君為新婚,菟絲附女蘿」寫新婚遠別之恨。
二、高度概括集中
陸時雍《古詩鏡》:「《十九首》深衷淺貌,短語長情。」「深衷長情」是詩的思想、讀者的飽滿感受;「淺貌短語」是詩的形象、讀者的集中理解。
王夫之《薑齋詩話》:「一詩止於一時、一事,自《十九首》至陶、謝皆然。」
會令讀者感到「止於一時、一事」,正因為《十九首》表現得集中而單純,詩人從豐富複雜的事象裡概括生活題材,捕捉典型性的形象,使得內涵無論多麼深廣複雜,仍讓讀者得到鮮明的理解。
三、語言的精練
其一,通過成語、典故的暗示,將豐富內容納入簡約的語言中。
「不念攜手好,棄我如遺跡」說明顯貴的同門友和詩人今昔交情變化。
「攜手好」出自《詩經.邶風》:「惠而好我,攜手同行。」說明和他是貧賤中的患難交。
「遺跡」出自《國語》:「(楚)靈王不顧其民,一國棄之,如遺跡焉。」對於同門友的怨恨至此昭然若揭。《十九首》運用《詩經》和《楚辭》的成語極多,且不同於後世堆砌故實,晦澀難明。它的恰當運用,暗示著其所未申明的內涵之作用,豐富了詩的容量和質量。
其二,通過句法變化、相互補充,達到「文省義見」的效果。
《明月皎夜光》當中的「南箕北有鬥,牽牛不負軛」,是《詩經.小雅》裡「維南有箕,不可以簸(ㄅㄛˇ)揚(箕星雖形似簸箕,卻不能用來揚米)。 維北有鬥,不可以挹酒漿」、「睆(ㄏㄨㄢˇ,視)彼牽牛、不以服(駕)箱」六句的翻新,都指有名無實的事物。
「鬥酒相娛樂,聊厚不為薄。驅車策駑馬,遊戲宛與洛。」鬥酒雖薄,聊以為厚,亦可「相娛樂」;「駑馬」雖遲緩,姑且用之,仍可「遊戲宛與洛」。上下句用意相同,以不同敘述補充,語言簡潔。
參、地位
一、繼承《詩經》、樂府民歌的傳統
《詩經》本是漢代以前的樂府,樂府即是周代以後的《詩經》,兩者精神實質一脈相承。
其一,詩三百的主題是「飢者歌其食,勞者歌其事」,《詩經》的賦比興表現手法,在古詩中得到廣泛運用;部分作品更在題材、語言、意境等方面,表現出《詩經》,乃至於《楚辭》的影響。
其次,樂府詩「感於哀樂,緣事而發」的現實主義精神,生氣蓬勃。
有的古詩作品本屬樂府歌辭,《生年不滿百》來自樂府《西門行》古辭;《行行重行行》迴環復遝,排比重疊;運用比興手法渲染烘托,使作品增強了民歌情趣。在民歌的加工、精煉、提高的過程中,掀起文人模擬的風氣,從初期《詠史詩》的質木無文到《古詩十九首》的細緻工整,不可同日而語。
古詩十九首 | 繼承《詩經》 |
終日不成章,泣涕零如雨。 | 跂(ㄑ|ˊ,踮起腳跟看)彼織女,終日七襄(移動)。 雖則七襄,不成報(返)章。《詩經‧大東》 |
南箕北有鬥,牽牛不負軛。 | 維南有箕,不可以簸(ㄅㄛˇ)揚。《詩經‧大東》 |
《東城高且長》 | 直接引用:《晨風》懷苦心,《蟋蟀》傷局促。 |
《涉江採芙蓉》 | 《楚辭‧九歌》的啟發影響。 |
二、敘事抒情的分流
建安風骨「慷慨以任氣」的人生歌詠,是抒情詩的典範。從《古詩十九首》上溯兩漢,下窺建安,可見得抒情詩在此階段發展演化的痕跡。樂府詩「感於哀樂,緣事而發」是民歌的基本精神,「事」乃客觀的現象,「哀樂」是主觀的感受,兩者本不可分割,但就作品而言,表現重點不同,體製各異,且逐漸分流,《古詩十九首》的出現正是分派的明朗化。
樂府發展初期,無論鐃歌、相和歌等,抒情說理或敘事,內容龐雜。後期由於時代動盪,主觀感受深化,民間歌謠演為長篇敘事詩如《孔雀東南飛》;文人製作則趨向集中,轉為人生嘆詠,「驚心動魄,一字千金」的抒情短詩。
三、標誌五言詩的成熟階段
《楚辭》繼《詩經》崛起後,突破基本上四言的句式。餘風所披,秦漢之間流行帶有「兮」字的楚歌,如劉邦的《大風歌》:「大風起兮雲飛揚,威加海內兮歸故鄉,安得猛士兮守四方!」另方面,漢初樂府雜言為多,句式還未定型。西漢民間歌謠無論是否入樂,雜言體中以五言最多。孺子歌曰:「滄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吾纓;滄浪之水濁兮,可以濯吾足。」除去「兮」字,皆為五言;李延年《北方有佳人》若去除連接語「寧不知」,便是完整的五言詩。
後來進一步發展,終出現《陌上桑》之類純粹的五言樂府。
文人方面,即便班固能寫「明絢以雅贍」的《兩都賦》,但《詠史詩》卻質木無文,「辭人遺翰,莫見五言」,兩相對比,可知五言詩在建安前,就本質而言是民間的、樂府的,而非文人的。至東漢初五言詩的濫觴時期,《古詩十九首》終邁向文人五言詩的成熟階段。